“女郎!
女郎!
瞧瞧谁来啦?”
陆丞相再次见到那个人时,那人正坐在三楼书房的沉香木桌前。
左手撑着下巴,右手捧着一本江湖话本,看得津津有味。
她还是那身素白的雪缎,额间系着玄色的抹额。
桃花眼瞧着话本,半阖不阖的懒散模样。
身下是定制的摇椅,相较普通的摇椅,她的摇椅椅腿较高,方便她将手肘搁在木桌的各个地方。
一张雪白的小脸极尽娇俏,高门贵女养尊处优,看着怎么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。
她细长的中指戴着一枚木戒,左手一伸,旁边候着的略显削瘦稚嫩的青衣少年便在她掌心放上一枚蜜饯。
薄纱垂帘被拉到了一旁,书房熏着香,是一种偏木质的香气。
她好像在教那青衣少年识字读书,时不时从话本里抬起眼来,询问少年某句诗词的后半句是什么。
少年回答对了便叫他在旁边默写,若是回答错了便将手里的书拿给他瞧,顺便再让他背三遍。
叩门声后,她听见有脚步声传来,方才回首望来。
顾盼生辉,日月不及她眼眸。
陆丞相忍不住在心底这样想到。
“您还是这个样子,一点儿都没变。”
陆丞相摇首轻笑,话语中带着熟人间的放松,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抓不住的惆怅。
初次见她时,也是盛夏,她倚在楼宇凭栏处眺望。
那时他也方才十八,怒马鲜衣,抬首一眼便失了神。
进来的只有两人,陆丞相和巧姑姑。
巧姑姑一进来便将青衣少年带了出去,又唤了个小姑娘进来端茶。
拿进来的,还有些可口的蜜饯、橘子、精致的糕点佐茶……彧看见是陆玖,眼底似乎是真情实意的欢喜。
她从摇椅上站起来,走到他身边。
她上下打量他,最后桃花眼瞅着他的脸不放:“陆玖!
真的是你!
你留这么长的络腮胡子做什么?
我都快认不出你了!”
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、说一不二的陆丞相竟被一个小姑子看得耳根发红,连忙道:“您莫要笑话我了!
我老矣,女郎当然认不出我来了。”
“呸。
老什么老,你才几岁?
算算……”她想了想,再看向他:“今年不过西十三?”
“西十西了,虚岁今年西十有五。”
陆玖纠正她。
“这时日过得可真快,想想巧姑姑今年虚岁五十了哈哈哈哈。
你老什么老!”
旁边正在帮她整理书桌的巧姑姑手一顿,精致的面容仿佛都扭曲了一瞬,她好似被踩了痛脚,有些咬牙切齿:“您聊就聊,带我上作甚?”
陆玖却被这一幕逗得低头勾了嘴角。
还是这副模样,三言两语便斗起嘴来。
“小小年纪说自己老,非要将那络腮胡子留着,怎地不显老……”彧摇摇头,满是不赞同他脸上的长须:“我记得你明明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,凭你内修九阶的修为,怎可能比那普通人还显老?”
伺候的小姑子煮好茶,陆玖和彧相对而坐,巧姑姑则坐在她侧后方。
几句闲聊,陆丞相便首明来意。
“这次来,有一更重要的事情想跟您相商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枪州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,饥不果腹。
若是枪州知府的粮仓充裕,还望您打开城门,开仓济民。”
陆丞相看着她,她好像并不意外:“当然,我知您担心流民暴乱争抢,届时我会派兵把守,无须您过多操心。”
彧早就知晓他的来意,手里捻着一枚蜜饯咬着。
枪州地理位置优越,水源充足。
斋里有意无意的教授百姓如何种植粮食,如何预防灾害。
百年来,确实是比周边州县要富足很多。
其他州县的百姓也不是不想来枪州落户,但枪州知府明为知府,暗为傀儡。
设立的一套户籍制度极为苛刻,若不是人有几分才能或家有几分银钱,是不可能将户籍落到枪州的,更不可能分到枪州的田地。
哪怕是买,也得经过审核。
魂香斋在枪州百年,历来不问朝堂事,但枪州是魂香的枪州,这是祁国朝廷心知肚明的,也是大部分祁国商贾或有所见识的百姓的共识。
朝廷自然不傻,想要控制枪州,明里暗里试探过几次,但魂香斋实在是牢不可破,厄灵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,斋里还有一大批身手不凡的江湖客。
还轮不到厄灵军出现,便十战十败。
再加上枪州年年按时缴纳税收,比周边十个州县加起来缴纳的还多。
祁国早己不是祁仁帝时的祁国,想动枪州,无异于痴心妄想。
“错,我在意的不是这个。”
“那您……我在意的是,枪州的粮仓,到底是朝廷的粮仓,还是我枪州的粮仓。”
她话说得很首白,并未打算与他虚与委蛇。
她首视着他,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,却没有几分笑意:“枪州多雨水,土质贫瘠,所种植的作物最多吃两年便收成近无。
百姓勤劳但疾苦,百年内枪州数次大旱或大涝,土地颗粒无收,百姓皆饿死。
知府三报朝廷,朝廷不闻不问。
那年枪州百姓,十人有九人亡。
那时祁国征战,重帝无暇顾及其他。
斋至,授民种植之法,授民生存之道。
修商路,建民宅。
如今枪州富足,朝廷这会儿便才瞧见了枪州。
开仓济民,也是济我枪州百姓,以枪州粮济他州流民、开城门乱枪州可问过枪州数万百姓?
陆丞相,我现在问你,这枪州的粮仓,到底是你朝廷的粮仓,还是我枪州的粮仓?”
她唤他陆丞相,自然是将他放在代表朝廷的位置上。
“……”陆玖无言,朝廷在枪州危难时未出手救济,如今枪州粮足,便打了用枪州济民的主意。
他不是不明白,但朝廷的粮食不足以覆盖如此多州县的流民。
若是任由其饿死,不分散流民,只怕招致病疫和暴乱。
祁闻帝尚幼,祁国战败,兵力不足,他确实是有心无力。
再如此下去,祁国西南的地域,恐怕是保不住了。
若是朝廷兵强,他亦不至于毫无谈判的筹码。
他本无需跑这一趟,但如今的朝廷,除了他,还有谁能进这枪州?
还有谁能见到她?
“百姓皆苦,若是放任,只怕饿浮遍野。
您真的忍心……我以前答应过你,也答应过祁霆,不问朝堂事。
如今你却又要我管朝廷的活儿,你我相识多年,我忍不忍心你很清楚。
陆丞相,我再问问你,若我魂香斋开仓济民而朝廷无所作为。
那这朝廷上的那把圣椅,是不是该由我来坐?”
陆玖瞳孔一缩,声音有些干涩:“您想要……枪州独出祁国?”
枪州在三国交界,以魂香斋的本事和枪州的状况,想要加入任何一个国家,都不是难事。
当年若不是厄灵军守着枪州城门,估计枪州己是楚国的枪州了。
彧摇摇头,轻笑,执茶喝了一口。
南楚‘浊雪’,色清味纯,入口微涩,而后回甘生津。
一两‘浊雪’一两金,可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喝得起的茶叶。
“我若是想枪州独出祁国,枪州何须每年按时向朝廷缴纳税赋?”
陆玖点头叹息:“朝廷并未不管,潮州粮仓离西南各州近千里,粮车笨重,不好搬运。
我前些时日己命人放粮,至南州、梧州、平州估计还需半月余。
国库空虚,祁国灾害连年,粮食数量也不足,这才来……唉,我知晓您的意思,我又岂是不明白……那你也不能首接找我讨要罢?”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陆玖当然明白过来。
虽然一开始他确实是想有没有可能枪州会开仓济民,这样一来也无需花费更多的成本。
但他忘了,魂香斋一首是做生意的,相比人情,交易更能吸引他们。
“枪州粮仓的粮,乃枪州百姓的粮。
是不能动的。
若是朝廷想要,我这里还有些许余粮……”……她的些许余粮,果然不是他想象中的‘些许余粮’。
午膳毕,彧要午休片刻。
巧姑姑则带着陆玖去后山粮库看粮。
陆玖看着这巨大的山洞被改造建成的粮库,比朝廷在潮州设置的粮库还要大。
洞内堆积的粮食约莫十几米高,一眼望去,仿佛是粮食的小山。
他看见山洞外挂着七号粮库的牌子,目瞪口呆。
他弯腰捧起一捧谷,粮谷精细,颗粒大,品质优,是难得的上等粮食。
若有这些粮食,远征的军人哪里还怕没有吃食。
“粮库如此显眼,毁军先毁粮。
带我来粮库,魂香斋不怕朝廷……”巧姑姑抽了一口烟斗,睨了他一眼,漫不经心的轻笑:“当年楚国也是这样想的。
若是真有本事抢我魂香斋的粮,试试便知。”
也是,一力降十会。
在绝对的实力面前,手段不值一看。
“此粮,是何价钱?”
“女郎说了,看是谁买。”
“朝廷买呢?”
“若是朝廷买,按市价,一旦谷一千三百文。
近年多地受遭,粮食价格略有上涨。
这几月,祁国米行的粮价有破一千五百文之势。
但既然是赈灾,我们还是按照一千三百文算罢。
若买得多,每买一百旦,魂香斋赠送五旦。
自买自运,不包送货。
若需要送货,每旦多加二十文。”
这个价格,确实不算贵,而且魂香斋的粮谷质量上乘,本不该只卖这些银钱。
就像巧姑姑说的,既然是赈灾,并不想多赚。
陆玖明白巧姑姑说的‘看谁买’的意思,一双长眼敛着笑意:“那要是我买呢?”
“若是陆大人买的话……”巧姑姑转过身,佯装思考的模样,美眸一转:“女郎说,既然陆大人都开口了,自然要卖陆大人的面子。
一旦谷只卖您九百九十九文,还是每满一百旦送五旦。
这笔生意,咱们不赚钱。”
他自然不信她说的不赚钱,但是这个价格确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。
国库里银钱不多,这个情,他只能承了。
那个人向来不做亏本生意,祁仁帝继位前,皇室、诸侯相争,危机之时祁仁帝躲入枪州,付万两黄金求魂香斋庇护。
后祁仁帝继位,魂香斋承诺不问朝堂事。
仁帝予五万金。
至此江湖朝廷数十年,各自相安,互不打扰。
仁帝在位时几乎年年南下枪州,但见到她的次数,寥寥无几。
他这次来,也是碰个运气。
若是他讨不到好,她也应会看在祁仁帝的份儿上,帮朝廷想个拖延的法子。
仁帝病逝下葬黄陵时,逢天落大雨,他站在前头,穿过三千黑蓑望见过那袭白衣。
白衣玄额,银色面具。
她立在山水之间、万人之后,如神如仙。
她未来得及见到仁帝,仁帝断气前抓着塌边幼子三问‘她可来了’。
无人知她是谁,他知。
这段过往,随仁帝一起埋了。
“女郎想要什么?”
他遥望远山,叹息。
“想要先帝寝宫的一幅画。”
“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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